夏天的怀恋（5）

阿黑 · 发表于 2021-8-3 20:46:55

夏天的怀恋

（5）

文/刘小华

春天屋边的李花开了。一枝枝雪白伸到墨瓦上，清朗的天空里，映衬晶莹的水田、竹林、草色。

团团田上边土里的那棵大梨树不知多少年代，树干枝丫枯黑如宣纸上的泼墨，一树梨花却开得繁茂，花瓣惹眼，就是迎接春天的一幅画。有喜鹊枝上闹喳喳！偏头大眼睛，瞬间斜蹿下去拖曳长尾巴。

一晃就到了插秧的时候。

白天，秧田成堆的秧头装上秧架成绿茸茸的塔尖，秧架用两条新鲜竹片火上炙烤翻卷成，两个三角架顶端拴一起底下叉开。一担一担挑上田坎用力扔，“呼——呼——呼——”一只只抛向田、撒满水田角落。

山上的鸟儿也像是从睡梦中醒来，“啾啾啾”“叽叽叽”。团团田边竹林里画眉窸窸窣窣飞，又停到桑树，蓬松的外型比麻雀大得多，头上嵌的一对眼睛不停摆动非常警觉。有大人挑一担秧苗光脚板屋侧边田坎的石板路过来，边上枝条的鸟儿为他唱歌。

“弓起睡起——弓起睡起——”大清早有鸟音一声一声清脆响亮拖得长长的。大人们说，天都大亮了，不要懒在床上，鸟在催快快起来到田里插秧。

生产队的男劳力都出来了，院子里的地坝、屋边、挽高裤腿腰里撇一把干谷草芯，说着话，田坎上捋衣袖露臂膀抖擞精神。男耕女织，男人在田里，犁田打耙栽秧搭谷当然落到身上，这时的农村汉子象座山，尽显一家之主的本事。妇女去田间打杂，忙家里。

男人整天泡田里。捡起秧头拈开捆的稻草，不停的分枝往水里点，快得像只机械手，又像坝子里的公鸡啄米，秧苗分得匀，栽出来好看。有时又看他们在田里来回走，手指指点点，像一个战前察看地形的将军。这时的农人一双手田里挥舞，与大地共缠绵，弓腰虔诚演绎人世间最美的舞蹈；丹青画手般飘洒彩绘，装扮了山川。于是田园葱茏，秋天一派金黄，乡间到处活跃的景象。

七八千年前河姆渡人就种植水稻，养育芸芸众生，生命繁衍。田里栽秧就像这个季节青草池塘处处蛙春天要涨水亘古不变，一年一年，农人披蓑衣戴斗笠田里弯腰从远古走来。

屋基田的水常年满满的做冬水田。屋角水深，两口圆水缸离得远。边上有檐沟，石板路挨黄泥墙，伸手可摸瓦片是大院子一侧的梭厢偏房。院子这边头几户到屋角洗手洗脚、淘猪草淘红苕打杂，农村人家平时的生活离不开房子侧边块田的水。

开春撒谷种做秧田，屋基田插秧收尾。要栽拢屋角了，田里的大人轻松起来，直起腰走两步，站一会舒口气。看一眼田塝绿油油的，像是取得了一项重大胜利。田角的李子树伸到了上方，叶里藏有没长大的李子，不远有株没几年的梨稀稀落落挂几个青疙瘩。生产队两个过路的站在李子树下，一个手撑荷包蹭一下脚上的泥和田里的叔伯闲聊。几个小娃儿蹲在沾满泥水的田坎转着眼睛看。

秧苗从鱼塘湾那一头伸过来，像一条条直线。

笔直是毫无疑问的。从田坎上过，我常往田里看，心里漾起愉悦。水里的秧苗一列一列到那头，横看也一行行伸展，像无数编织好的小方格嵌进田里，一幅绿幽幽的美术画，农耕文化孕育出来的艺术美。弯弯的田，秧行直截过去，遇田坎中断，像是山里人的性格宁折不弯。无意中听人说是祖辈传下来的，恍然明白插秧讲究窝行，不浪费田的面积，产量高。

下到一块田，年轻的后生挽起胳膊田里走来走去，目测，好像胸有成竹。师傅不动声色，走到田角找一处地方下手，栽三株苗。眼睛不瞄前，不看后，头不抬只管拣旁边秧头解开，弯腰插秧往后退，一口气到田的另一头伸起身。一看活脱脱的三条直线竖在田里，边上人都服了，这才叫真本事，栽秧伸杆子，够人学几年。院子里的几个哥儿啧啧称奇说要先吞师傅的口水，师傅没吐一啪口水给你吃还学不到手。田里有了杆子，旁边的齐着栽。院子里的伯伯幺爸增点年龄的哥哥、生产队还有一些都是栽秧的好手，年轻的一范围绕他们转。

没有师傅，田里牵绳子栽秧。细绳一拉，竖的方向直，横排就凭自己的悟性吧，一不小心到田壁的秧苗就扭起扭起的。有几年看见知青在田里拉绳子插秧。那些年城里的知识青年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到农村去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，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。一两年后他们融入农村也要做个能种地的人，举手抬脚一副顶天立地的庄稼汉子。栽秧时，他们在平整好的水田里潇洒的踱，有姿势的站。

我和伙伴们仍是每天去坡上打猪草割牛草。太阳新鲜，清晨泛出金色撒在沾有露珠的竹稍草尖上，没散尽的薄雾还萦绕山间弥散水气。田壁的草也铲净露出黄泥，田坎湿漉漉不小心就陷进新搭的稀泥里。水田浑浊，秧苗病恹恹瘦黄刚搬家遭了灾像又活过来。避了大人我们跃跃欲试也要去栽秧，产粮是大事平时不敢去摸，农村活儿辈辈传长大都要到田里的。趁没人几个哥儿下田角栽几行，秧苗歪倒稀落淹进水里，我把苗往水下的泥里按，偏有几丝往上冒。第二天去看，栽的好多秧苗都浮上水面。

插秧就成了一门手艺活儿，听老一辈说先前有卖塆子的栽秧师傅，从坝底下栽到高山，要一两个月。

燕子也飞来了，梅雨季节一双黑的剪羽贴到田塝穿梭、掠过插秧人弯腰的背，叫得欢。

远的天上浮有几团乌云，漂来丝丝凉意。田里插秧人披蓑衣，有人捋高裤腿田坎上走，燕子上方翩飞。低矮的天底下，田塝有了生气。

院子的大门时常敞开，人们喜欢燕子的到来。人上坡去了，门掩上，燕子从两扇门上边的缝飞进来。大人挽裤腿门槛进出，屋里的泥巴地面娃儿手指楼板的横梁，看燕子飞进飞出在一片篾箦上“吱吱吱”筑巢。

阴沉的天气，有点闷。大人忙田里去了。好多燕子地坝上空飞，绕大院子，叫得苍凉。有的像贴到黑的瓦片。孩童仰望天空，燕子就像在头顶。拿一根竹竿挥舞，跟着哇哇哇乱叫，看似飞很低的燕子却差得远，晃动的竹竿上燕子像没看见，飞得自在。

栽秧要吃盐蛋，妇女提前准备，没有的要先去街上买。吃的有禁饿的麦粑、干胡豆。送坡上打幺台的麦粑换一样口味，老窖头发好锅里摊开烙，切成小方块加油炒香。男人早晚泡水里一年里辛劳活儿，弯腰身子伸不起来。

过了好久。天气发热得难耐的时候，午饭后院子里几个大哥哥要去懒塘湾出去的那口大鱼塘洗澡。几个小娃儿屁颠屁颠跟后面通常大人不会吵，有成年的哥哥在家里人放心。砰——砰——砰——几个扑进塘里。午后刺眼的太阳，岸上蹲的娃儿看大人白翻翻身子青汪汪水里沉浮。用力划动，几丝长鱼草身子边的水下晃。远点的腿伸出来打，溅起的水柱水片银光闪亮。这口塘地势低，绿葱葱的秧子覆盖了上面一块连一块的大田。稻田缺水，塘里的水往上浇，附水兜拿来扯水。

篾片编的一只大水兜农村是必备的，栓棕绳，人站水缺两边，手指扣绳上的竹节一齐用力。一兜兜水从塘里翻上来哗哗哗响秧叶子打得瘫倒水面。课本里有水车图，一片秧苗边，挽发髻光腿臂的农人手趴一根横木偏头说什么，底下脚丫踩，木斗里的水源源上来。我们那里没听说过。

天公不作美的年份，偏在春末雨水少，春雨贵如油。水里现了光滑的泥，秧苗栽不下。泥地龟裂，田塝上还没抽穗的秧子变得白蒿蒿的，火都飘得燃。大人娃儿的心都吊上来一天天受煎熬。地坝、田间都有人在谈，脸上起愁容，叹息。天天竖耳听广播天气预报，抬衣袖遮眼看天上起云没有，仔细的要挑出一丝乌云。

平时就有点神秘，会算的，在院子里掐指头天干地支子丑寅卯，推算还有一个月才有雨。二伯拉着口腔又说起了他以前的《枕中记》，书里预言好多都是现了的，大概还要干旱两个月。干檐坎妇女阴沉的脸倒凉了一口气，那边头的幺伯皱纹陷得更深。今年的灾荒不知怎么度过。

又过了好久，太阳收起了它的淫威，亮堂堂的感觉不那么晒人。下午时候天地间显得静，空旷辽远。对面公社那些缓缓的山，房屋田塝看得清楚，层层的还带青色。懒塘湾的太阳早早被我们院子前面的山梁挡住，湾里大半地方荫凉。几块大田边立有干索索的包谷杆，零星的干包谷还没掰下来。豆叶勒光了，田坎到处黑黢黢的豆子杆快要收了。有妇女在那些地方收拾。

“坝底下的谷子黄没有哟？——”有男人的声音湾里出来拖得长，撞到山梁，回音懒懒的，空朗的稻田上方传很远。季节上的庄稼坝低下先下种，收割早。

出门一望尽是山，我的想象哪里有平坝呢？后来留意些听清叫思郎坝。我们院子右手面望过去的中山，那里的大山很远很远落下去的地方。

2018年7月23日。